灰色水泥楼房里的男孩



   他躺在小小的水盆里,水盆并不能装下他,从他出生起一直长到有母亲肩膀那么高,他洗澡就没换过地方,现在他必须把两条碍事的腿折叠挤压在一起,腰部下弓来让胸口沾上一点水,他有一双灵活的手,把洗澡水均匀地泼洒在身体每一个部位且不至于溅到地面。现在是黄昏时分,夏天的暑气已经散去了很多,他抬头就能看到夕阳经过树隙,被胡乱地切割成几块发光碎片,有一块光在他的鼻尖晃动。他感到幸福,当然这幸福比不上小时候的,小时候洗澡不必把自己像抹布一样地折叠,母亲会温柔地帮他擦拭全身。

   他的指尖缓缓滑过自己的手臂,他看见一块刺青。那并不是真的刺青,只是令他想起早晨经过的纹身店了。纹身店里的姐姐侧着脸伏在桌上,双眼直直地盯着门口。他怀疑姐姐是没有生意了,他很想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让姐姐为他纹身,可是一来,他没有什么积蓄,二来,他身上布满了纹身,那些纹身很像是一片片青紫色的云彩,会在身体每个部位流动,那是母亲为他纹的。

   母亲,母亲,淤青,水泥楼房,树,黄昏,纹身店的姐姐,洗澡水凉了,他站起来,水流像他毛孔上长出的晶莹细柱,支撑着他站好,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从树杈上刮下来,他捡起来抖了抖土,金黄色的光尘在周围浮动。

    纹身店的姐姐住在他家对面,她住的楼房镶嵌着白色光滑的瓷砖,相比之下,他的水泥楼房就像一个身体光裸的男人蹲在地上,他住在他的眼睛里。男人的眼睛没有睫毛,他的房间没有帘子。

    窗台前是灶台,床离天花板好近,床不过是简陋的铺子支在两根粗壮的树干上,他一直觉得,那两根树干是家里最为珍贵的财富。比起白天,他更喜欢黑夜,当浓厚的夜色水一般漫进屋里,房间里那些令他感到脸红的细节会渐渐隐没,直至完全消失,他在黑暗的世界里,成为一个手持宝剑的骑士。

    母亲喜欢睡在靠墙的位置,她一直很缺乏安全感。他也缺乏安全感,不过睡在外沿有更令他幸福的理由,他可以捧着自己的玩具剑,假装自己是公主的骑士。他的视线能透过那扇光溜溜的窗户一直探向对面的楼房,纹身店姐姐家里的阳台,即使阳台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依然能够盯着那些白漆剥落的木栏杆,那些被用力拧到爬满褶皱的衣物,他甚至能闻到那件墨绿色长裙上阳光与青草的芳香,他像是在计算自己宝物那样一遍遍沉醉地看着阳台上的每一件微小事物,一直到入睡。有时候运气好,他会等到纹身店的姐姐回家,阳台黑糊糊的玻璃门突然亮开一片白光,就像是一口枯井上方的月亮终于升起来了,他躺在枯井里仰望他的月亮,耳边只有心脏跳动的巨响。那是他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时候,也是最不安的时候。纹身店姐姐缓缓地推开阳台门,他总是极力想要看清她的眼睛,她或许上扬的嘴角,但灯光微弱,她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而且那轮廓不断地移动,他看得过于全神贯注以至于眼睛酸痛起来,呼吸也不那么畅快了,而姐姐脸上的细节只是越来越模糊,色彩斑斓的飞蚊,溅开的烟火,姐姐的脸上有无数种不同的色彩,是无数颗色彩粒子组成姐姐的面容。但是他看不清,一点都看不清。

    姐姐是否曾经注意过他?他们有过短暂的对视,那天他站在灰色水泥楼房底下,抬起头就看见一只翅膀破碎的蝴蝶在空中缓慢下坠,姐姐的眼睛追随着蝴蝶的翅膀,蝴蝶落到了他的额头上,姐姐的视线也停留在那里。他的睫毛不受控地颤抖着,他没有低下头抖落那只死去的蝴蝶,他忘记姐姐是什么时候离开阳台走进房间的,他在水泥楼房下站了好久好久,蝴蝶发光的粉末留在他额头上,很久都没有洗掉。

    他一直在思考一个能与姐姐对话的契机,可是他还小,就算他真的鼓起勇气走进纹身店,他该对姐姐说什么?如果姐姐抬起头看见一个身无分文的小孩走进来,会不会感到失落?他想他必须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有工作,工作能换来很多钱,他要把所有的叮当作响的硬币献给姐姐,银色的一角钱和金色的五角钱,他要让姐姐为他纹一只蝴蝶在额头上,姐姐那双白皙柔软的手,会触碰他的额头。想到这他便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快乐,未来是有盼头的,只要姐姐别离开。对了,如果有了钱,他要为水泥楼房买一片窗帘。

    可姐姐最终还是离开了。

那个夜晚,姐姐收走了阳台上所有的衣服,绿色盆栽也被搬进了屋里,他想到白天经过纹身店时,门口那块褪了色的广告牌不见了,墙上挂着的纹身样式图被摘下了,姐姐旁边围着几个抽烟的男人,姐姐留给他最后的画面,是烟雾缭绕中一张看不清的悲伤的脸。

他小小的心脏因为恐惧而剧烈跳动起来,他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分离,在后半夜的时候,他在梦中惊醒,哇的一声嚎哭起来,为此,母亲翻过身给他柔软的大腿内侧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巴掌印,那又是另外一种纹身了。

    第二天他就见不到姐姐了,纹身店的卷帘门死死紧闭着。他在回去的路上又哭了一场,不过这次是没有声音的,泪水黏糊糊地附着在脸上,他的头开始变烫变沉重。回家的时候,母亲煮了很香的冬瓜汤,里面甚至放了几片虾米,他呼呼地喝汤,一时间忘记了姐姐的离去。母亲喝着热汤的时候也显得很开心,她告诉他,他要有个叔叔了,叔叔的家装修地很好看。

    他呆呆地点头回应,叔叔就是一个新爸爸,他的同学这样告诉过他。

    他不想和姐姐分开,也不想和新爸爸见面。那天他长久地盯着姐姐的阳台,期待它会突然亮起来。希望最终还是落空了,他挂着苦涩的微笑进入梦中,那夜的梦和姐姐的阳台一样,是望不到边的的寂寞的黑色。

    他来到了新爸爸的家,那和自己家比起来真是金碧辉煌,他走起路来都心惊胆战的,大理石瓷砖太光滑了,他低下头会看见自己缩着脑袋的模样倒映在上面。他好想过去扯着妈妈的裙子恳求她带他回家,他更喜欢自己的家,那是座简陋又充满幸福回忆的城堡。而眼下这一间偌大的房屋,他看不到属于自己的角落。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新爸爸搂着妈妈的腰走进卧室,妈妈在进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是某种警告,虽然他不明白其中的具体含义,他知道自己应该乖乖闭嘴。

    他坐在沙发旁边的地上,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想,妈妈真的很漂亮,他最喜欢妈妈柔软的黑色长发,妈妈心情好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就会有柔波缓缓漾开。童话书里的公主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可是妈妈没有花环和镶满钻石的王冠,他的爸爸应该也不是英俊的骑士,眼下这个新爸爸更不会是,他的头发只有稀疏的一撮,笑起来油光满面的。他没有一点儿关于爸爸的记忆,爸爸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对妈妈的思考只持续了那么一会,纹身店的姐姐面容又浮现上来。他突然觉得纹身店的姐姐很像是一只蝴蝶,妈妈也是蝴蝶,她们都费劲地扑打着翅膀想要飞远。这里是沼泽地,别的地方也是沼泽地,到处都是沼泽地,她们想要飞去哪里?她们最终会不会也只是死在一个瘦弱男孩的额头上?

   他还是想再见到纹身店的姐姐,到底去哪里可以找到她呢?

   他和母亲并没有一直待在那个新爸爸家里,傍晚的时候,母亲把躺在地上熟睡过去的他摇醒,他在半梦半醒间难受的哼哼了几声,母亲将他抱了起来。

   一路上母亲沉默不语。他躺在妈妈的怀里,看着黄昏的光把妈妈的睫毛照成了金色,妈妈的眼睛是多么善良啊。起初,妈妈的眉头是紧皱着的,她直视着前面的路,眼睛湿漉漉地发红,有好几次,她用力地闭上眼睛把脸扭到一边,但是走着走着,风渐渐吹干了妈妈眼里的水雾,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状。他猜,就像他常常会陷在想象里,眼前出现一副只有自己看得到的画面,妈妈一定也是看到了那样的画面。

   他盯着妈妈的眼睛入了迷,好久才察觉到他们进入了一道花田间隆起的细瘦小路,花田里只有零星的几朵金色小花开着,但它们的茎叶长得很高,柔柔地吻着他下垂的胳膊。他看了会花,又抬头看妈妈,突然间,他很想要流泪,因为这条路走下去总是会有尽头,可他好希望和妈妈永远走在花间的小路。

 “妈妈,你知道纹身店的姐姐吗?”他突然想把心里的许多事情告诉妈妈。

 “什么姐姐呀?”母亲疑惑地眨了眨眼,低头问他,声音很轻柔,甚至带了点笑意。

 “那个叔叔是新爸爸吗?”

 “不是呀…以后不去了。”妈妈伸出手,充满爱怜地轻抚他的额头。

    妈妈总是那么喜怒无常,她哭的次数和笑的次数一样多,她突然变得很温柔又突然会狂躁起来,有时候她会站在窗台边发呆很久。母亲给他留下好多伤口,也给他道过很多歉。印象最深的那次,他在建筑工地旁边玩沙堆忘记了回家,母亲拎着他的领子回去,进门后狠狠将他摔在了门板上,他的左脸颊被啪啪打了两下,鼻血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只见眼前一片黑,一圈圈金色的星朝他眼前猛冲而来。母亲突然瘫软在地,朝他扑去,她狠狠地把他往怀里揉,鼻血全渗进了她最喜欢的那条白裙子上,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对不起,妈妈真的、真的好痛苦啊。”他听见母亲呜呜咽咽地在他耳边重复这句话。还有一次,母亲突然哇哇大哭起来,狠狠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用拳头砸自己的脸颊,从床的那边滚到这边……他不想再回忆了,他躺在妈妈的怀里颤抖起来。

    妈妈像是什么都了然于心似的,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用力吻他的额头。他感觉到妈妈温热的、掺着花香的呼吸扑面而来,在回家的路上又渐渐睡去。

    漫长的黄昏没有结束,他的脸埋在散发霉味的被褥中,妈妈做饭时铁碗相互撞击的清脆声将他从混沌的梦中惊醒,他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走到窗台边,夕阳把姐姐的阳台照得金光四溢,这是他从前很少察觉到的、黄昏下的金色阳台。

    他又开始细细地观察起来,油漆剥落的栏杆露出深红色的铁锈,风没有声息地吹过去,一排塑料衣架闪着簇新的光,风把衣服挂在上面,他看到阳台的门突然被轻轻推开了,姐姐轻飘飘地走到阳台边,白色裙子发着柔和的光,被晚风吹得鼓胀成小帆,姐姐从阳台的这边走到那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她走进光里的时候突然溶化消失了,她走进阴影处时,又那么真切地浮现了。她就站在金色的阳台上,她永远都不会离开了。

   夏天的风一直吹,他好想变成一只黑色的蚊子,在姐姐雪白的脚踝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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